顾炳鑫的作品具有浓郁的时代气息,其几十年的创作生涯不仅真实反映了各个时期的社会面貌和审美倾向,也是其个人经历和心境情操的艺术体现。他从不恃才傲物,非要走脱俗高大上的路子,而是坚持关注民生,描绘老百姓喜闻乐见的故事,是一位亲民的画家。50年代是顾炳鑫的创作顶峰期,《渡江侦察记》《英雄小八路》等绘本风靡全国,青少年几乎人手一本。用当下比较时髦的话说,人气十足的顾炳鑫便是那时的“国民画家”。
国民画家,来自国民。顾炳鑫,1923年10月28日出生在上海闸北区梅园路上的一户小人家,祖上是宝山顾村人。虽然其父辈祖辈不是务农就是工匠,家里根本没有文化氛围,但这个寒门子弟却有着不一般的绘画天赋。家里没钱给他拜名师学画,就连小学都是因为经济情况不好断断续续读了五所却依旧没能读到毕业。但贫穷却无法改变顾炳鑫对艺术的渴求——再穷也要画。
1937年“8·13”抗战爆发,顾炳鑫随家人从闸北逃难到租界,住过两次难民收容所,平时靠拾荒捡垃圾度日,有时只能捡地上的菜叶子充饥。后来总算在一个用芦席盖顶的竹楼里觅得一个固定的住处。平日里,他给别人当学徒,又跟随父亲当竹匠打临工。与其他小童工不一样的是,在工作之余,顾炳鑫想尽一切办法自学美术。
1940年,顾炳鑫进入义务夜校补习文化的时候,得到了一个参加漫画木刻班的机会。在寥寥几次的课程中,他了解了美术的分类,学习了画素描和速写的基本技法。因为没有条件练习画素描,他就跑到街头对着来来往往的人练画速写。
少年顾炳鑫志向饱满,很有勇气。练习了一段时间后,他开始投稿,一方面检测自己的水准,另一方面也希望能赚点家用。然而,画了很多漫画寄出去,却一幅也未被采用。出乎他意料的是,后来寄出的第一幅木刻作品《穷缝妇》却很顺利地在《艺玖画报》上发表了。他清楚记得,那是1941年的夏天。国民画家的处女作,依旧来自国民。
可是,这样小小的一笔稿费无法改变一个人的生存状况。1943年顾炳鑫结婚后,为了养家,在一家地产公司当过小职员,也到电车公司当过售票员,甚至还与别人合伙摆摊修过自行车。只是他的心仍然系在美术上,他相信自己总有一天会成为一名画家。
抗战胜利后,上海有过一段文化上的繁荣时期。顾炳鑫的漫画开始陆续在郑振铎、唐弢、柯灵任主编的《民主》《周报》等刊物上发表,当时用的笔名是“甘草”。欣喜之余,顾炳鑫给自己定了新的目标——成为一名真正的画家。想成为一名职业画家,必须具备基本的文化素养,于是他开始频繁地跑旧书店淘书,买二手画册和各类专业书籍阅读,还利用业余时间参观各种画展,把画廊当做课堂,坚持了四年之久。
四年,共产党解放了全中国;四年,顾炳鑫仿佛自修了一个美术专业的学士学位。所有的坚持,终将指向胜利。
1949年后,新生的共和国急需新的文化力量。机遇正在等待着从未放弃的顾炳鑫。上海刚解放那阵,顾炳鑫正巧失业在家。有一天,他在一家书店里看到了描绘解放区的新连环画。当时,新中国成立前的旧连环画已经不能出版了,而国民的阅读水准普遍还没达到可以读纯文字读物的程度,此外作为思想教育读本,纯文字的东西对青少年来说有些枯燥,图文并茂的绘本要更为合适。所以,反映新面貌的连环画必定会广受关注。聪敏的顾炳鑫察觉到这是个机会,于是回家拿起画笔就开始行动了。他挑了几本赵树理的短篇小说,将其改编为连环画。
1949年冬,顾炳鑫编绘的赵树理小说《小经理》短篇连环画被江丰、郑野夫等任主编的大众美术出版社采用,从此开始了他三十余年的职业画家生涯。
上海是连环画的发源地,但新中国成立后画新连环画的作者并不多,于是连续发表了一系列现实题材作品的顾炳鑫很快脱颖而出,开始进入业界与大众的视野。人们赞叹他的画风严谨而写实,朴素中带有趣味,最主要是他画的都是老百姓看得懂的东西。
1950年,顾炳鑫作为画坛新秀,被吸收参加了美协主持的“设计委员会”;次年,他应邀在美协举办的“连环画研究班”执教,此外还担任了美协“创作委员会”连环画专业的辅导员一职;再后来,顾炳鑫进了刚成立的华东人民出版社(上海人民美术出版社的前身)的美术创作室。除了连环画,也搞宣传画、年画和版画创作。按画种分组后,他到了专画连环画的小组,和程十发一起担任组长。
此后,顾炳鑫迎来了他的创作高峰期。他将苏联民间流传的关于斯大林的故事《蓝壁毯》画成了钢笔画;
将来自农村的故事《小辫子哥和我》画成了黑白画;
1954年出品的铅笔素描画本《渡江侦查记》更是为其奠定了“国民画家”的地位。
《渡江侦察记》是根据沈默君同名电影文学剧本改编的革命历史题材电影,由汤晓丹导演,孙道临等主演。电影上映后,迅速红遍大江南北,李连长、刘四姐等角色深入民心。于是,各大出版社纷纷看好这个题材。所以在电影出品后,国内先后问世了各种《渡江侦察记》的连环画版本,其中,要属顾炳鑫的作品最受欢迎。为了画出真实感,顾炳鑫特意下到部队进行体验生活。他下钟山,游长江,与原著作者交流,分析侦察兵的生活习惯和武器装备,用了整整八个月的时间。
画“刘四姐”这个人物形象时,顾炳鑫参考的模特是自己的妻子。妻子根据他的要求,一手抓着书橱,一手举枪,倾斜着身子做模特,比职业模特还要认真。为了使刘四姐“燕子飞跃”的上船动作更生动,顾炳鑫自己还在长江边上专门学习了这个撑着竹竿飞跃上船的动作。
功夫不负有心人,这部画作成为顾炳鑫的成名作,并于1963年获全国第一届连环画评奖绘画二等奖。评奖时,《渡江侦察记》其实已经是出版了十载的畅销书,是无容置疑的“一等奖”夺奖大热门。但作为评委的顾炳鑫,却自谦地说,自己的作品已经过时,不能评一等奖。事实上,这本连环画持续热销并于1977年再版。初版时共一百七十八画页,再版时,顾炳鑫为使故事连贯性更强又增画了四页。如今,人们只有在连环画精品拍卖会上才能见到这本风靡一时的小人书了。
顾炳鑫歌颂斯大林的作品——《蓝壁毯》的反响也很热烈。当时毛泽东去苏联访问,将此连环画赠与斯大林,并祝斯大林生日快乐。斯大林看了画后十分高兴。后来苏联画家茹科夫来上海参访时,特意与顾炳鑫见了面,转达了斯大林的谢意,还邀请他去苏联参访。后来因中苏两国关系恶化,顾炳鑫没能成行。
但顾炳鑫的艺术成就是不可否定的。有一次,周扬部长由华君武陪同来上海,召开美术界座谈会。周扬在谈到连环画创作时,首次提出了“南顾北刘”的说法。顾炳鑫开始与刘继卣齐名,成为新中国连环画界的担当。
1956年,新美术出版社合并入上海人民美术出版社(简称“人美社”),顾炳鑫和赵宏本任连环画创作室主任。用顾炳鑫自己的话说,之后“我以组织创作为主,创作成为业余了”。
话虽如此,但顾炳鑫并没有因此放下他的画笔与刻刀。他认真研究了中国古代版画,又开始了卷轴中国人物画的创作。
此后,《英雄小八路》《红岩》《红灯记》等连环画陆续出版,他的木刻作品《大地上》也在全国青年美展中获三等奖,《阿Q正传》木刻插图则入选了社会主义国家造型艺术展览会。
其中,《英雄小八路》是一部儿童革命题材的连环画,创作于1960年,在青少年读者中的名声不亚于《渡江侦察记》。为了创作这本连环画,顾炳鑫特意去福建前线当兵一个月体验生活。有一次,警报还没响起来炮弹就从空中落下了,爆炸的气浪冲到了顾炳鑫的身上,他快速跳到了战壕里,才幸免于难。他还和故事原型、五位英雄少先队员见了面,为他们每人都画了素描肖像。后来,顾炳鑫曾在《当兵一个月》这篇回忆文章中写道:
我穿着军装排列在队伍里,很多代表(慰问团)来和我握手,叫我亲人,向我问好,这时,我一方面感到难堪不安,一方面被这种热烈而真挚的感情所感动,我和他们握着手,眼睛里含满了泪水,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晚上,我老在想,我们在这里,也应该为阵地多做一些工作,让我的画笔和色彩在打击消灭前线的敌人,发挥一些战斗作用。那些使我收了感动,闭目即现在眼前的战士形象和亲人们的面孔,不是初步获得的创作题材吗?
虽然由于受当时出版条件的限制,《英雄小八路》最终没能以彩色印刷出版发行,但国坚、林燕、铁牛、小明和小华,这五个名字成了全国少年儿童津津乐道的“偶像”。可惜的是,几年之后,顾炳鑫蒸蒸日上的职业路途还是不可幸免地因“文革”而中断了。
靠“列宁”才得以重拾画笔
在十年浩劫中,顾炳鑫被关“牛棚”,去“干校”,他苦心收藏的几千册古代版画资料失散大部。一直熬到“文革”后期,他才有了重新握笔的机会。
1970年,文艺作品青黄不接,群众无书可看。作为政治思想宣传重要阵地的连环画创作,也相当贫乏。5月6日,上海市革命委员会召开出版工作座谈会,研究如何打破创作僵局。于是,顾炳鑫得以在奉贤“文教五七干校”担任创作组长,《列宁在十月》就是他负责的绘本。
平日里,顾炳鑫边带领组员创作,边下地干农活。其实大家都有近十年没有握笔了,技法已生疏,为了尽快熟悉掌握人物特征,顾炳鑫只好带着大家查阅大量的文字、相片、绘画资料。为了深入了解“十月革命”的历史,还专门借来《列宁在十月》的影片反复观摩画速写。接着,顾炳鑫根据创作组每个成员的特点进行分工,尽可能发挥每一个人的特长。起草、比对、讨论、修改,最后再由顾炳鑫亲自在定稿上,覆盖一张半透明的蝉翼笺熟宣纸,用尖细的笔构画出铅笔稿来。等到署名出版的时候,他为了避免排名前后的纷争,将自己的名字放在了集体创作名录的最后。
1970年的一个深秋夜,顾炳鑫从“五七”带着一盒《列宁在十月》连环画稿回到位于上海愚园路520弄27号的寓所。他让儿子顾子易打开盒子看画稿,并说明天一早就要将画稿送到“市革会宣教组”审稿,审稿之后就要开始勾墨线完成正稿。顾子易被眼前如此工整精细的铅笔稿震住了。顾炳鑫解释说,这次创作他放弃了西洋画素描形式,用中国古代版画线描绣像的传统方式来塑造外国领袖列宁,是一次全新的创作尝试。
这套连环画出版发行后大受好评。顾炳鑫在1981年撰写的《总结经验 促进发展》一文中这样写到:“我和其他几位同志共同创作《列宁在十月》《列宁在一九一八》这两个作品时,曾经这样设想过,外国的题材,如果采用中国传统线描的形式,也许能为更多的中国读者接受……限于水平和经验,没有完全达到预想的效果,但是从发行的数字和一些反映来看,基本上还是被肯定的……”
时间又过去了四年,“文革”临近尾声。当时,全国各地都办起了一个名为“向阳院”的群众组织,每家每户都被纳入组织的视线,称之为“把无产阶级专政的任务落实到基层的重要阵地”。
1975年初夏,顾炳鑫突然接到了绘制《向阳院的故事》连环画的紧急任务。他即刻奔赴淮北亳州去体验生活。当时淮北的物质条件十分艰苦,顾炳鑫为了赶时间,夜夜都工作到深夜。有一天晨起后,他发现自己的手臂因过度劳累而麻木,手竟无法握笔了。稍作调整休息之后,顾炳鑫又继续开工,坚持完成了创作任务。
比他大一岁的“白描圣手”贺友直曾在《炳鑫先生和连环画》一文中这样写道:“炳鑫先生的作品,很注重内容的基调掌握。如《向阳院的故事》是表现新社会城镇儿童的生活,《小辫子哥和我》是表现旧社会农村儿童的生活;一个作品使人感到明亮流畅,正气昂扬、一个作品使人感到凝重压抑,低沉苍凉;一个描法细致秀润,一个用笔简括厚实——两部作品放到一起,区别出两个不同的感觉。……我和炳鑫先生在同一个科室工作,常见他作画,他作画有一种本领,下笔肯定、极少修改。这一方面在于胸有成竹,一方面在于技术熟练。我最佩服他的是画人。我认为,若从他的作品中选出一些所画的人物,印成书,必是一本很有参考价值和艺术性的人物画谱。”
说到这,不妨一叙贺友直与顾炳鑫的友谊。贺友直童年也失过学、做过学徒,失业后甚至迫于生计还当过兵,与顾炳鑫一样,深知底层劳动人民的疾苦。贺友直画画的本领,也是在小学里启蒙后几乎全靠自己摸索的。个人经历和文化背景上的相似,使他们一见如故惺惺相惜。贺友直一直到辞世前不久,还对人说起旧友顾炳鑫,认为他是中国新连环画的重要推动者,“功莫大焉”。贺友直说自己刚进人美社的时候,水平最多只能算三流,是时任连环画室主任的顾炳鑫给他“矫路子(沪语:改进方式方法。作者注)”。当时社里请了老师,教非学院派出身的员工色彩、透视等技法,午休时间大家或轮流当模特画头像,或上街速写,学习气氛极为浓厚。
于贺友直自身而言,他的转型巨作《山乡巨变》若无顾炳鑫的悉心帮助推进,两次重构绘画形式,是不大可能出“贺记山乡白描样”效果的。贺友直曾十分激动地指着顾炳鑫为他写的手书题词对人说,“老顾这几句话最到位,他对我最了解,讲得煞根(沪语:到位。作者注),这真使我感动。想起齐白石对于知者陈师曾的感激,确实‘君无我不进,我无君则退’也。”说起当年有后生轻狂不晓事、轻视顾先生的那些往事,至今仍令他愤然。
贺友直关于人物画的想法与顾炳鑫不谋而合。“文革”结束后,顾炳鑫回到画坛,专攻人物画。《农民英雄黄巢》《韩非造像》《红楼梦人物绣像》《三国人物笺》《杜甫造像》《李白行吟图》《辛弃疾造像》《曹雪芹造像》《白居易问诗图》《金龟换酒》和《对酒图》等都是那一时期的作品。其中一些为人民大会堂、博物馆、图书馆等陈列、收藏。
有一天,顾炳鑫感叹:“年纪老了,眼力不行了,以前可以画很小的画稿,现在只能画大一些的画稿了。再不画一些留下来以后可能就再也画不了了。”于是乎,一个新的创作目标,开始在他心里酝酿。
未完成的《方志敏》
短短几年的“文艺复兴”,令已经六十开外的顾炳鑫再一次看到了希望,重拾创作激情。他想把妇孺皆知的无产阶级革命家方志敏的故事绘成连环画。
说干就干,顾炳鑫去到江西,收集素材,与方志敏的夫人缪敏及战友们都见了面。缪敏告诉他,方志敏入狱前是不留胡子的,身材高大面目英俊,而且脾气特别好,待人谦和有礼。为了满足夫人还原方志敏真实面貌的希冀,顾炳鑫画了大量的速写给她看像不像,并特地选择了水墨加炭笔画的形式来创作,先用铅笔起初稿,然后用毛笔作水墨渲染,最后再用炭笔刻画完稿。谁知道,女儿的突然病逝骤然打断了顾炳鑫的创作。
原来,顾炳鑫女儿在去医院看病时突然晕厥倒地,严重伤及脑干中枢神经而导致死亡。顾炳鑫悲痛之下,得了心脏病与肺气肿,一个原本精神饱满斗志昂扬的老将一下子躺倒,再也无力将关于方志敏的创作继续下去。
身体略微康复后,经朋友推荐,顾炳鑫到了新建立的上海大学美术学院(1984年建立)就职,在国画系任教授并担任系主任一职。至于未完成的《方志敏》,部分线描稿曾发表在报刊上,后被收入于2015年出版的《名人与上饶》丛书一套三卷中。其他初稿则由其后代保留。
80年代中后期,顾炳鑫曾先后赴美国纽约和丹麦哥本哈根参加演讲和学术交流活动。其中国人物画先后在北京、上海等地展出,并远赴新加坡、日本、香港等国家和地区开个展或参加联展。他常对人说,一个艺术家应该是一生追求无止境的,特别是像我这种自学出来的画家,尤其要一直学下去,要一辈子当学生。
但时间已经不允许他一直学下去,2001年5月3日,顾炳鑫结束了他学无止境的一生,于上海华山医院病逝,享年七十八岁。小辈请了一名远在西藏的活佛为其做法事超度。活佛说:“顾老佛缘、慧根、悟性都很深厚,自有修行,已往生极乐,不必再做超度,阿弥陀佛!”
对此,其子顾子易深信不疑。所谓 “老实成仁”“吃亏是福”,他认为正是父亲的美德造就了生时的贡献与往生的善缘。
的确,时间可以证明一切。时至今日,这位“国民画家”已经离开“国民”十六年之久了。当时的小读者已是儿孙绕膝的老人,眼前的事也许记不清了,但他们依旧会记得李连长,记得小八路,记得那个会画小人书的叔叔——顾炳鑫。